在中国茶文化的历史长卷中,宋代无疑是最为风雅的一页。陈寅恪先生曾言:中国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将喝茶从日常饮品提升为一种艺术形式、一种精神修养。宋代文人在茶香中寻找心灵宁静,在点茶过程中体悟人生哲理,使茶事成为承载文化的崇高仪式。宋代文人饮茶,首重“静”字。这种静既包含环境之静,更追求心态之静。在环境选择上,文人们力求在幽静雅致的环境中饮茶。他们寄情山水的同时啜饮香茗,既能欣赏风景,又能洗涤心灵,得到双重的审美愉悦。陆游在《喜得建茶》中写道:“故应不负朋游意,自挈风炉竹下来。”描述的就是在竹林中煮茶的雅趣。邹浩在《同长卿梅下饮茶》中也云:“不置一杯酒,惟煎两碗茶。须知高意别,用此对梅花。”对梅花而饮,更显清高雅致。心态之静则更为宋代文人所重视。在中国古代哲人眼中,静是内在特质,是人的主观心境的表现。老子曾说:“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孔子也主静:“智者动,仁者静。”宋代文人追求静的心态,一方面是继承了前人的传统;另一方面是因为宁静的心态更有助于他们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思考人生、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宋代流行的是点茶法。点茶的过程十分讲究:先得把茶饼烤一烤,这叫炙茶,能把茶的香味烤出来;再用砧椎把茶饼捣碎,用茶碾、石磨把它磨成极细的粉末。点茶时,先在茶盏里放适量茶粉,加少量水调成糊状(称为“调膏”),然后逐步加水,用茶筅快速搅拌(称为“击拂”),使茶汤表面形成一层厚厚的、像“冷粥面”一样的沫饽。宋徽宗赵佶在《大观茶论》中详细描述了“七汤点茶法”,从“量茶受汤,调如融胶”到“乳雾汹涌,溢盏而起”,每一步都有严格的要求。最高境界的点茶是“茶百戏”(又称分茶、水丹青)——能在茶沫上作画。高手们通过注水技巧和茶筅击拂,能使茶汤表面幻变出禽兽虫鱼、花草树木等图案,一个图案消失,下一个又出现,妙趣横生。日本茶道源于宋代点茶,尤其是浙江杭州的径山寺。南宋时期,日本僧人荣西法师到径山寺学习,回国后撰写了《吃茶养生记》,开创了日本茶道的先河。另一位日本僧人了南浦绍明法师也在径山修行三年,将茶宴仪式带回日本。宋代点茶与日本茶道有其同之处:两者都注重仪式感,追求精神境界的提升;都认同“和、敬”的理念。二者也存在显著差异:宋代点茶追求的是“和、敬、精、乐”,而日本茶道则强调“和、敬、清、寂”;宋代点茶环境较为自然随意,可在竹林花间、泉边溪上,而日本茶道有专用茶室,茶室前有茶庭,入门后需低头弯腰,以示恭敬;宋代点茶是一种雅俗共赏的品饮艺术,是一种生活方式,而日本茶道更像一种“美学宗教”,追求禅定般的境界,充满了克制和教条。对于宋代文人来说,茶不仅是饮品,更是精神寄托。文人直接更是常用茶来交流感情,表达珍重。苏东坡被贬在海南儋州,途经海南澄迈时,曾得到寓居澄迈的赵梦得的热情招待。赵梦得还时不时从澄迈赶到儋州,与苏轼住上一段时间,二人过从甚密。有一天,苏东坡写了一份短笺,让苏过给赵梦得送去:“旧藏龙焙,请来共尝。盖饮非其人茶有语,闭门独啜心有愧。”跟我们现代茶人一样,有了珍贵的好茶必定是要等知音好友一起品尝,自己独自在家喝好茶是万分心中有愧的。黄庭坚在被贬谪时,收到弟弟寄来的家乡茶,会含泪写下:“平生心赏建溪春,一丘风味极可人。”粗陶碗里浮沉的茶沫,成了他寄托乡愁的“明月光”。即使在人生失意处,一杯茶也能带来慰藉。黄庭坚晚年在谪居地仍坚持用仅有的破壶煮茶,笑称“此身如茶,愈煎愈醇”,将宦海苦楚化作舌尖回甘。宋代文人将喝茶提升到了一种精神修养的高度,他们在茶中寻找心灵的宁静与平衡。这种茶精神不仅影响了中国茶文化的发展,也深深烙印在了日本茶道中。今日我们品茶时,或许也可以学一学宋代文人的心态:暂且放下忙碌,在一杯茶中寻求片刻宁静,体会“胸次洒落”的心境,让茶香成为滋养心灵的甘露。